MS.1

帕格尼尼小姐 Sherlor 3867 字 2022-09-11

沈默笑笑。

确实数不清咯。

西泽打开后备箱,抖开那条保暖性十足的织物,每根头发丝都在尖叫它的主人是外星人。

“这大热天的,你拿这么厚的披肩?阿默,你对温度真没有什么错误认知吗?”

“你管我!”

沈默抽走披肩,打开琴箱抄起她的古典吉他,闪到一边向他做完鬼脸后,径直跑向灯塔。

等少女半路想起什么回头的时候,她发现,靠在车门边目送她的青年,像极了麦田里守望的稻草人。

似乎没有办法,就这样说再见。

随心而动。

沈默飞奔回去,踮着脚给了西泽一个贴面礼。

藏好心底的颤抖,趁着他惊愕的瞬间,她指着驾驶室里的那杯咖啡,调侃着说那不是给我的吗。

她不知道的是,她不敢看的人,此刻僵硬得像棺椁里的木乃伊。

……

“杏仁奶咖?西泽,这杯咖啡还真是给我的呀——你没给自己买吗?”

“好香的杏仁味!这家店在哪,务必带我去重刷。”

“谢谢你记得我最爱的东西。今晚有礼物送给你哦。”

刺耳的急刹声划过路面,黄色的双闪灯在车尾闪烁。车辆停在路边,灯塔早已消失不见。

西泽抱头埋在方向盘上,脑中不停回荡着沈默取走咖啡时的话。

“阿默,我发誓,今晚过后,我以‘amore’称你!”

西泽通红的蓝眼睛里只剩下执念的狂热。

车辆重新启动,除了车道上隐隐的胎迹,仿佛它从未中途停过。

不远处,摔碎的小玻璃瓶躺在那,液体慢慢渗进地面。

阳光一照,一阵浓郁的杏仁香气蒸腾而上,风一吹,便什么也没有了。

……

黄昏。

枕着古典吉他温暖的音色,看太阳一点点沉下海平面,倦鸟归巢,一切慢慢被写进夜色,浪漫不过于此。

琴声停歇,吉他被温柔地放好。

心血来潮的少女翻过铁围栏,只用两只手肘固定身体,挂在这座和十米跳台差不多的小灯塔上——反正她会水,就算兴致来了,疯狂到跳一次海,也没什么问题。

和泰坦尼克号上的露丝站在船头一样,感受完全不一样的海风拂面,唯一的区别是身后没有让她能张开双臂的杰克。

十几年的回忆如同海浪般涌来,都和吉他有关,和他有关。

少女萌动的所有旖旎,都开满紫色的桔梗花。

她笑着闭上眼睛。

等今夜过去,一切都是新的。

背后,才喝空的纸杯被风吹倒,在塔台上轱辘划了半圈。

无法察觉的力尽松懈,思绪远去,言语失声,黑色的裙角似海鸥展翅的翼尖,在海上掠起一团玉白。

坠落。

水花绽放随即又枯萎,海面重归宁静,一切了无痕迹。

海鸟在灯塔周围盘旋不散,反常地缄默不鸣。

霞与墨色再一次交汇在空中,天边最后一丝夕阳的光辉也消沉下去——

仿若一声,贾努阿的叹息。

1814年,意大利,热那亚。

黎明前夜。

天象异常。明明已是二月的尾巴,分属地中海气候的热那亚却气温骤降。原本温和的冬雨,眨眼间变成纷飞的雪花。

小巷的尽头,隐约有影子在踉跄穿行。

黑影步履轻浮,幸亏能时不时伸手借着两边老旧的墙体力扶正身体,这才避免和脚下寒铁般的石板来个亲密接触。

等它蹒跚着趟过狭窄的巷弄,开阔地的冷风立即送上刺骨一击。

雪花被冬风当做礼物灌进领口,接触皮肤的瞬间,便被高热的体温烫成一抹水痕。

黑影站在岔路口,猛地合拢衣衫,哆嗦着向夜空抬起头。

灯笼塔的光柱划过夜空,连雪落下来都是亮的。尽管黑影佝缩着身子,并不难辨认其高挑的男性身姿。

一位醉酒的回家男子,在冬夜的热那亚小巷里出现,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男人卷曲的黑发杂乱地顺着抬头动作垂在脸颊边,一双迷离的眼散懒地睨着空中的□□灵。他的整张脸不再年轻,构筑面部的线条仿佛蕴藏着许多故事。不知究竟在酒馆灌下多少杯,他颧骨高地上正晕染着鲜艳的潮红。

一大片雪花落在他的鼻尖上。再次直面冰雪刺激,连他眼底的醉意都冲淡不少。

“哟,下雪了。”

男人摆摆头,恢复些许神智,开始扫视四周,确定方位。

夜间巷弄里的能见度不高,只看四周被海风侵蚀剥落得略显不堪的墙体,轻易就判断出这里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霉斑和腐朽的腥味在清醒过来的感官下无从遁逃,来路上下行不到几步就塌陷的台阶里积聚着不知来路的污垢,破败的窗台上百叶缺根少横……

骨子里的熟悉,令他几乎不需要用眼睛看清,就能知道被隐藏在夜色下的部分。

男人慢慢站直,酒气和思绪一起在脑中翻腾出一片晕眩。

破败不堪的屋舍绝不与他相称,但这份该死的既视感又是从那蹦出来的?

远处,海浪拍打两道防波堤的声音根本逃不脱他敏锐的耳朵——

想起来了。

“原来是这里。”

他嘴角溢出几分嗤笑,站直的身体瞬间被散漫侵蚀,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懒洋洋的味道,只有黑色的眼眸里满布冰寒。

戒尺、皮鞭,小提琴、曼陀林,咒骂、哭喊……

早已远去的记忆再次顺着尾椎骨,和着远处海浪冲击声又一点一点浮现。

远离这片禁地几十年了,不想一次酗酒,还要为锁在身体里回家的恐惧买单。

谁会知道呢?

在意大利声名远播的小提琴家帕格尼尼,只能在深夜买醉?

谁会了解呢?

提琴大师就出生在这片贫民窟里。

谁会在意呢?

他的过去,或许不如一只耍马戏的猢狲。

舞台上从不知手抖为何物的提琴大师,此刻也只能用嵌在双臂斗篷上深深地指痕,来强迫性终止指尖的颤动。

来自灵魂深处的灰色战栗要如何压下,又要怎么做才能修补心口的伤疤?

或许是酒精的错,让帕格尼尼阴差阳错地来到故地,撞开落满灰尘的记忆匣子。愤恨、羞耻与不堪,在醉酒的作用下,激化成眼球里的血丝。

一改先前的散懒,他是僵硬的。表面不起波澜,内心却是海啸。

在帕格尼尼萌生逃离故乡念头的前一秒,那双挑剔万千音符声响的敏锐耳朵,在纷乱的海浪拍岸声里,捕捉到一声婴儿的啼哭。

顺着声音的方向,他在年幼时曾住过的屋子墙角,寻见一团小小的襁褓。

帕格尼尼本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独居已久的他甚至连情感都称得上淡漠,就更别提什么泛滥的同情心。

人生在世,各自有各自的不幸。拯救什么的,还是交给上帝去做。

他扭过身子,准备离开苦难之地。

婴儿又哭了一声。

他咒骂一句,收回决绝的步子。

“这该死的酒!”

懊恼的音乐大师终究还是抱起了襁褓。

大抵是骤降的温度和飘雪,女婴的小脸冻得通红,这才本能地哭泣着自救。

帕格尼尼瞪了孩子半晌,直到她哭声变调,才慌乱地打开斗篷,以极其生疏甚至算得上木愣的方式把她圈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