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画世间 蝎子兰 3627 字 5个月前

白衣道士站在房中央,表情平静,目光扫一眼人群,又仿佛谁都没看:“宅中已经太平。只是……不要再出横死之人了。”

吕自牧不知道这帮人听不懂得动,又理解到哪里。他背着剑径自离开,什么都没要,什么要求都没提。杨夫人突然拉住他:“道长留步,道长在哪里驻锡?”

吕自牧目不斜视,拂袖而去。

越是这样,杨夫人就越是找他,甚至惊动了杨府卿。杨府卿对杨夫人说:“你疯了。”

杨夫人是快疯了。她偶尔分不清自己和三曲里的鸨母到底有何区别。三曲是窑丨子,杨府后宅难道不是?杨夫人对杨府卿笑了:“夫君这是说得什么话。我还想把道长引荐给夫君,让他帮夫君看看腿。”

杨府卿突然暴怒,一把掀翻桌案,疾走出房门。杨夫人盯着夫君的背影,他在干嘛?在努力展示自己正常的行走么。可他就是跛脚呀,从小就跛,睡觉都穿袜子,说是脚腕子不能受凉。本来跛脚是不能参加科考走仕途的,所以这是个秘密。杨夫人笑一声。

杨夫人决不放弃。她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个浮木,双手指甲扎进浮木里也不会松手。第二天她就找到了那个道长,样貌出众的道长正在炉饼摊前排队,杨家家丁扑向他,就像扑亲爹,热泪盈眶。

杨夫人过于胡闹,杨太府决定整治家风把她送去曲江池好生疗养。平日里对杨夫人毕恭毕敬的女史仆妇们架住杨夫人拖着就往马车上送,杨夫人披头散发,动弹不得。杨太府只是重复:“你疯了!”于是所有人都相信,杨夫人疯了。

家丁拥着吕自牧走到后门口,正撞上这一幕。杨夫人看吕自牧,吕自牧看杨太府,稍微一歪头,拔剑瞬息之间用剑尖一敲杨太府的右脚踝。

一切发生太快,护院们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杨太府的脸色红白不定,似是想发怒又是很疑惑。白衣道长收剑,对杨太府一行礼:“太府家里忙,敝人告辞。”

说罢,梯云纵蹬风入空,消失不见。

这一出闹剧的参与者全都看杨太府,杨太府终于发了官威:“看什么!不成体统!收拾了!”

杨夫人挣脱那些大力婆子,拢了拢头发,一甩袖子,昂首挺胸走回杨府。

谁疯了?

到底谁疯了!

这天晚上,杨太府脱了袜子,低头看自己的右脚踝,看了许久。

杨夫人并不跟杨太府同寝,他们夫妻十六七年没同寝过了。她只是路过,瞥一眼。

杨清濯私下和吕自牧见面。吕自牧感觉到凌雪阁的眼睛,显然杨太府没感觉到。凌雪阁并不管宅门阴私甚至行贿受贿,那是大理寺与三院御史的事情。他们只盯有异心的人——真有意思,凌雪阁在盯谁?总不可能真的盯吕自牧。纯阳已经够倒霉的了。

吕自牧上下打量杨清濯,盯他?

杨清濯清清嗓子,问:“道长昨天为什么要敲我脚踝?”

吕自牧笑了:“不痛了吧。”

杨清濯微微睁大眼。折磨他几十年的疼痛,消失了。

“那黑色的印记,是不是也没了?”

杨清濯皱眉,吕自牧微笑:“他走了。不会再想拖你入冥府了。”

杨清濯又要动气,生生忍住:“道长知道什么?”

吕自牧摇头:“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正常了,是吧。”

这件事没人知道。

因为只有杨清濯一个活了下来。

杨清濯出身不高,七岁时和小伙伴下河玩儿,小伙伴溺水,他一口咬定是水鬼把小伙伴抓了下去。大家都信水鬼的说法,沿河人家严厉禁止小孩下河,抓住就打。小伙伴的父母都不见了。说是疯了还是搬走了。他心安理得地继续活着,一年后他做了个梦。梦见那个下午,他泡在河里,脚下一滑,溺了水。岸边的小伙伴马上跳下水救他,他死命抓着对方,两人全都筋疲力竭。杨清濯一脚蹬在小伙伴身上游上岸,小伙伴被他一脚踹入水中,无力挣扎,直直沉没。

是的这就是真相,旁观的杨清濯就那么看着,看着梦里的杨清濯上了岸头也不回往家跑。哪有水鬼。可是他突然感觉到右脚腕一紧,脚下泥土流动沸腾,土中伸出小孩的手,狠狠一把抓住杨清濯的右脚腕,势要把他拖入幽冥深渊。八岁的杨清濯尖叫惊醒,自此右脚腕上出现黑色小孩手印。这个印记伴随着碎骨疼痛,持续数十年。杨清濯为了不跛脚刻苦锻炼,进入仕途,攀上太原杨氏之女,春风得意。只是他右脚腕上的手印,从来未变,甚至越攥越紧,越来越黑。

杨清濯不得不穿着袜子上床,这世上除了他自己没有人任何人知道这事,甚至他的父母,跟他睡过的所有女人。

然而这个白衣的道长,用剑尖一敲,折磨他几十年的疼痛,消失了。

吕自牧回到自己的住处,人来人往长安客流量相当大的客栈,人声鼎沸,却不见人气。他抱头坐在地上,强压着颤抖,冤魂凄厉的嘶吼仍在他耳边打转,腐骨蚀心的恨意厉声质问他:凭什么啊?

凭什么啊!

天道是如此吗?

天道是如此吗!

柜子上好好摆放的花瓶突然摔碎在地,一地利刃齐齐一指吕自牧。吕自牧闭上眼睛。

他沾上了因果。报应因缘,如影随行。

因果要寻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