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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呀,银老师,你写的我都拍。”陈桦合上手里那本《雪国》,笑着摇摇头,“听行云说他认识了一个轻化工大学毕业的编剧,吹得可神了,你也把本子给那个人看看?”

那个人就是年轻的肖华,虽然是个男的,但比姑娘还漂亮,被人叫成轻化工校花。他和陈桦都是四川人,都有一个让银裴秋百思不得其解的口癖:逮着谁都先喊一声老师。江行云是北电导演系出了名的心高气傲,看不起半路出家的银裴秋不说,连带自家导师的作品都能骂个遍。也就是那一瞬间的事儿,银裴秋找了肖华,逮住同宿舍的学弟谢应,又打通越洋电话给周白陶,拉开了一场末日之前狂欢的剧目。

九年前的肖华体弱多病,没跟他们几个一块儿去日本,那个瘦巴巴的青年站在机场航站楼面前郑重将改过的本子交给银裴秋:“银老师,你放心拍,我和江老师还有寄星会努力找办法把你这部片子送去评奖。”

九年后的银裴秋抬手抚摸皲裂的树皮,坐在树根边上点了根烟。他望向山下的路,少说也有几十级的梯子。身边的银莲因为缺水逐渐枯萎,银裴秋摸了把花蕊,吐烟吹飞那点儿花粉:“心气儿那么高的江行云,拍商业片去了,现在商业片也不拍了,拍电视剧。我?我在拍综艺,可我还是想拍电影,陈桦……你最懂我,我该拍吗?”

中国的电影人,要真想做出点儿什么实绩,脑袋是要别腰带上的。倾家荡产不说,还可能滚进号子里吃几年牢饭。银裴秋笑着靠在树干上,自言自语地说:“我们都不承认自己是个普通人,万事要求尽善尽美,要求一高,姿态也就高了。”他顿了顿,抬手揉掉眼角的泪,“陈桦,你是我心里,最好的演员,你是我一手指导出来的演员,我以为你是完美的,你无懈可击。”

对于一个年轻气盛且自负的导演来说,一个能完全呈现出自己心中所想的演员,自然是可遇而不可求。他们那部电影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成功,却给今后的影视作品再加了一道锁:今后没有龙标不允许出国评奖。没多久肖华锒铛入狱,陈桦因为染上毒瘾与银裴秋分道扬镳,但又迅速投入了下一部电影拍摄中。但无论是谁的生活,似乎都陷入了胶着,银裴秋被家人禁止拍片,陈桦总是在深夜打来电话,哭诉自己的演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你教我的不对吗?”吼得撕心裂肺,“我是影帝啊……我怎么能演成现在这个样子!”

“圈子里的人都说是白陶害死你,凶手应该是我吧。”银裴秋还记得陈桦死的时候,那间屋子里堆满了他喜欢的银莲花,整套房子充满了腐臭和花香交杂的味道,四年之后还是令人作呕。他们共同的梦想才是天上高悬的白月光:“是我让你体会了一把白月光狠狠摔进泥里的感觉,我的失误导致你没能演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以为导演就是演员的灵魂,我以为是通过你来呈现我,可是……哼,我也是个凡人,我不可能面面俱到。”

如果演员没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变成导演的镜子,那遇上好导演自然能演出好作品,遇上差的,肯定一落千丈。高傲的人绝对不会承认自己错了,钻进一个牛角尖里就算把自己压成血沫也不肯出来。当银裴秋认识到自己错了那一刻,他笔下的任何一个角色,全部都埋进了土里。

“有个人提醒了我,我银裴秋不是神仙,我是个人。”

人始终无法超脱出自己感官的局限,如果你要一个人去想想一种自己没有见过的颜色,脑海里肯定一片空白。为什么电影里的外星人总是那么畸形?因为他们不过是一种基于常识再加以拼凑的产物,并非创新,而是一种组装的臆想。所有的故事仅凭导演与演员共用一个灵魂是不可能达到完美的,因为没有体验过,没有看到的,根本就无法展示出来。

上帝没有创造出从出生就无比高尚的人,再理性的人也会有被七情六欲干涉的一天。无论是电影圈还是粉圈,人人都有自己的狭隘之处。

就像胡杨拍完定妆照之后想登微博发个工作照,一输入自己的名字,弹出来满眼都是黑词条。很多人并不认识胡杨,也不知道cas是个什么风格的男团,甚至连这个团里有几个人都不知道。这些正义的勇士最擅长跟风辱骂,为了彰显自己的“品格”,肆意对别人施加无端的暴力。

片方宣发有意提前放出参演人员的消息刷了波热度,正在风口浪尖的胡杨又被推到了网络喷子的枪口上。书粉找到胡杨以前出圈那张旧照,小论文写了好几篇,痛陈资方滥用i,更有甚者直接艾特胡杨本人:这种土味idol也能演戏?拍综艺靠吸血红了,现在忘本一脚把女方踢开,品德不好的人能演出好的角色吗?

“演员的品德跟演技有关系吗?”胡杨撇嘴扔下手机,由着罗清华跟刷碗似的拿卸妆棉擦他脸,“图个啥?圈我难道我还能搁大号去跟他对喷么?”

“老板你看过一本书叫《浪潮》吗?”罗清华对着那些黑词条连连咂舌,“从众心理,这就是一帮没有安全感的乌合之众,他们认为只有在群体里才能实现自己微茫的价值……换句话,换句你能理解的,他们想群聚成一条大腿,让你这根细胳膊拧不过。”

胡杨挑眉没有多说什么,他坐在休息室等待主演拍完之后才能进行下一组拍摄,提到主演,胡杨就想起今早他见到的舒明池:更衣室里那人脱下短袖,背上少说好几条红道子。那人见了胡杨也没说一句,换了衣服就跟不认识似的出了门,胡杨却发现舒明池的眼睛里没了当时那股活气儿。

为了往上爬,把自己都扔了,值当吗?胡杨仰头让罗清华擦了他脖子上的粉底,喉结被人蹭着还有点儿痒,他断断续续地回忆着说:“五道口,你是我从日本回来那之前进的公司吧?”

“对,当时校招,”罗清华抿着嘴唇一笑,“我想当经纪人,招进来说让我先从助理做起。”

“苗苗姐也是。”

“是之前带你那个姐姐?”

“对。”

“我以前觉得她特别厉害,一个助理不仅要做经纪人的活儿,还要照顾我们八个的起居。大哥小龙虾过敏她也记得,我经常忘记卸妆她也知道,我总觉得她已经努力了。”胡杨叹了口气,“后来周哥接了我,我才发现人是真的有上限,你知道吧?就那种……普通人的起跑线在地上,一辈子也只能在地上跑,地上就是重点了,可是有的人,起跑线就在天上。”

很多人努力一辈子也挣不到多少钱,但是他们尽力了,也不能说这些人是失败的。卸妆结束胡杨就拎起自己的包好一阵儿翻,他找出两个本子捏在手里,垂头笑了笑:“我从前就知道我是个普通人,就一个,可能比普通人还要低俗一点儿那种。所以,我特会原谅我自己,也没做什么鲤鱼跃龙门的梦。”

八个人许愿的时候胡杨不说愿望,大概是因为自己从来就没有肖想过什么东西。只要有,那就好;没有就没有,生来他不就什么都没有吗?在孤儿院胡杨学会了一个道理,只要不抱有过多的期待,就不会有任何落差。所以自己才很容易满足,拿到一个破玩具都能高兴半天,虽然自己也不喜欢玩这些兔子啊熊啊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