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一四五

不纯臣 轻微崽子 2864 字 2022-10-21

纪逐鸢站在檐下喝水,是洁净的水,他回头瞥了一眼木门,将空碗仍放回旧木盘内,朝紧闭的门抱拳一礼,走出檐下的阴影。

“头儿,一共绑了十三人,已押往校场。”一名小兵来报。

太平路这几日战事不断,百姓不敢出门,街面上几乎都是兵,偶或有开门打量能不能出门的,竟就被兵痞子逮着空子冲进别人家门内抢东西。

“徐四二,过来!”纪逐鸢唤来一个跑腿的,让他给晏归符传信,把他带的那一队五十个好手也都召到校场上去。

“将军,咱们把人绑了过去合适吗?把他们抽一顿鞭子还是怎么的?用军法是不是要逐级上报……”

“报什么?”纪逐鸢随手一指,路边墙上,不远处城墙下的告示牌上,到处都张贴着“严禁掳掠”的字样。

那人一摸秃得半瓢的脑门儿,讪讪道:“弟兄们好多不识字的。”

“渡江之前,元帅说没说过不让抢东西?”

“可是攻城之前,元帅也说子女玉帛,让咱们随便享用啊。”那人委屈道。

“咱们进城已经五天了,每次集结都晓谕全军不许杀人抢劫,不许淫人子女,不认识字耳朵也聋了?三令五申,还要再犯,是不把元帅当回事,还是不把军令当回事?”

“头儿,我可没拿人东西,您别把气往我身上撒啊……”那小兵年纪不大,办事机灵,只是话多。

正是因为他话多,纪逐鸢有意大声呵斥他,好让左右经过的其他当兵的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一早吴祯给了他这五十个人,城里执法队不止他这一支,然而巡了这一大早,这条街上本是另一名叫毛明的牌头才带人巡过了,竟然还是抢东西抢人的当街就犯,其他士兵不予阻止便罢,更有甚者在旁看笑话,眼睁睁看着这些禽兽把女子按倒就姦。

纪逐鸢嘴角浮现出笑意。

小兵不由自主一哆嗦。

“走,老子要杀几个人了。”纪逐鸢按住这天还没有出过鞘的腰刀,迎着晨光,从容地就从士兵们避让开的街道上,大步而过。

校场周围簇拥了不少人,议论声嘈杂不堪,几个执法队都绑了人,按在中间的开阔地方。

被绑的人浑然还不明白怎么回事,近乎半数身上兵服散乱,有一个没穿裤子的。

周围人群议论纷纷,穿兵服的是已经占了太平城的红巾,还有一些青壮年和男性老者,是太平路的百姓,他们各自聚在一起,抛头露面的女性甚少,有几个妇人围拢在一起,被男人们保护在中间。

两派人泾渭分明,中间隔了能容一人走过的窄道,互相并不交谈,都只同自己人说话。

一声锣响,说话声止。

这时吴祯走到空旷的场中,起先所有人都疑惑他要说什么做什么,尤其是被绑的人,个个儿脸皮涨得通红,只觉得丢人,以为要当众挨打,甚或有人要叫嚷,便被堵了嘴。

直至吴祯朗声诵出渡江前朱元璋的命令:“……凡入地境,听从捎粮。若功成而彼抗拒,任从将士检刮,听为己物;若降,即令安民,一无所取。这位老先生,祖上出了三代举人老爷,就让老先生来说一说,太平路百姓,对咱们红巾军,是欢迎还是不欢迎。”

倏然一声哀叫打破寂静,被绑得像是粽子的一名小兵大叫道:“将军饶命!饶命将军!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替我求求情,小七……”

“把嘴堵了。”一头目下令。

那人余下的话都被堵在喉咙里,化作细微的呜咽声。

这时众人才留意到吴祯身畔那位龙钟的老头,已有聪明些的猜到为何要请这不相干的老人来。

纪逐鸢冷眼看着,他站在待处死的一排违反军令的士兵起首,等那老者把话说完。

老人声泪俱下,先痛斥元军残暴,多年来课收重税,以供大都享乐。黄河泛滥,朝廷不思赈济,反而滥造假|钞,以至于民不聊生物议如沸。江南万民,翘首以盼,红巾便是这根救命稻草,太平城内,无不欢迎。

围观者安静听着,有人满脸讥嘲,有人不以为然,多数人只是静听,神色麻木。而士兵大半现出恐惧。

纪逐鸢的视线扫过人群,不留痕迹地将离得近的数百人脸上表情尽收眼底。

待老者诵出流传甚广的一首小令,已有不少人泪流满面。

那苍老抖颤的声音回荡在校场上空:“堂堂大元,奸佞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呐,惹红巾万千。”

开始有人跟着背下去:“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

连在场的红巾军,也加入了这股声音。

“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

纪逐鸢嘴唇嗫嚅,他的声音不大,唯有面前头朝下跪着的那名光着双腿的小兵瑟瑟发抖地聆听。

“贼做官,官做贼,混贤愚,哀哉可怜!”

上千人或弱或强、或悲愤或平淡、或麻木或怨恨的背诵声汇在一起,直令天地微微震颤。

“刀斧手,预备——”纪逐鸢转过身去,不再面对人群,转向几乎扑在地上的二十余人。

浓烈的尿骚味与血腥气随一声拉长了声调的“斩”令散发开去。

这一日阳光炽烈,照得人间毫发毕现。

半个时辰后,校场上围着的人已都各自回家,纪逐鸢带的队伍负责给被杀头的小兵收尸。地面上的血迹无法消除,只能用炭灰简单盖住,天气太大,以免生出恶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