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6,号无情,实深情,清雪不冷

“流民乞丐、破落小户、落单的外来客、不服管教的桀骜矿奴、流窜山林的土匪,乃至得罪了胡家,却又没甚根底的本地良家子……不分良莠,无论好坏,只要身强体壮,尽给我家主上送去。每月至少送去十人……”

沈浪与慕清雪对视一眼,知道已经抓到正主,钓到大鱼了。

但沈浪并没有急着追问“主上”的身份。

因为这种问题,属于核心机密,乃至人心之中的“禁忌”。

若是没有彻底瓦解其心防,便触动这“禁忌”,那么咒术可能当场失效,令对方清醒过来。

再继续强行施咒的话,对方心神有了防备,效果只会比首次更差。

而现在这段洪对幕后之人的称呼,还是“主上”这种尊称,显然其心防尚未彻底崩溃,心中对其“主上”仍然存在着敬畏。

当下沈浪不问“主上”身份,只沉声喝问:

“你家主上,要那么多人口做甚?”

段洪泣道:

“我也不知。我本是京城人士,家境原也不错,奈何父母早亡,家道逐渐中落。

“我想读书科考,重振家业,却没有读书的天份。又想练武,靠武功挣份前程,可又吃不了练武的苦。又想修习道法,可天赋又有限,考不上帝都道院。

“最后只能散尽家财,搭尽人情,找到了主上的门路,向主上求了一只蛊,勉强得了几手术法……

“我这样的人,主上手下还有不少,都只能帮他做些跑腿打杂的小事。如我,就只能在这深山老林看守矿山……主上真正的机密,却不是我等可以得知的……

“但我知道,进献给主上的那些人,必定下场凄惨。因为主上他……他擅养蛊虫啊!他每月都要那么多人做甚?必是以活人精血元神,喂了蛊虫啊!”

说到这里,他又开始连连撞击地板,嘴里不断嘟哝着“我不是人,我为虎作伥,我丧尽天良……”

擅养蛊虫,以人喂蛊……

那以人喂食魔物,也是常规操作喽!

沈浪知道,线索已经全部串连了起来,段洪的那位“主上”,十有八九,就是四臂魔枭的饲主了!

与慕清雪对视一眼,见段洪又拼命撞头忏悔,沈浪赶紧又念了几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加深洗脑程度,免得段洪真把自个儿给撞醒了,跟着又问:

“追风派的程新、官玥,可是也被送给了你家主上?”

段洪喃喃道:

“是啊,追风派的程新、官玥来了矿山三个月,此前一直在外围做事,没有下过矿井,不知道矿奴究竟惨到什么地步,以为矿奴也就只是吃不饱、穿不暖、常挨打……

“初二他们来矿山上工,好奇下了矿井,瞎转悠意外看到了那个积尸数百的天坑……年轻人天良未泯,又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出来质问,还扬言要报官,怎么劝说都不肯听,还仗着武功动起手来……

“他们的武功确实不错,身法快、腿法狠,不愧是得了真传的追风派弟子,六品对六品,二人对四人,居然还能稳占上风,可惜……

“可惜我那时鬼迷心窍,居然对他们出手,用法术束缚、削弱了他们,令他们不敌被擒,之后更将他们交给了主上派来提人的弟子……”

说到这里,段洪又是痛哭流涕,将地板撞得咚咚直响,将额头撞得头破血流:

“我不是人,我是禽兽!两个良心未泯、侠气犹存的年轻人,就这么被我害了,我不是人啊……”

确实不是人。

沈浪漠无表情地看着段洪,知道他这忏悔,压根儿不是发自内心,不过是中了“渡人咒”的法术效果。

等到咒法失效,他又变回那个利欲熏心、为虎作伥的恶棍。

也懒得再制止段洪自残,沈浪淡淡道:

“追风派掌门大弟子申武,可与你们有染?”

段洪摇摇头:

“胡员外虽然搭上了主上,但仍嫌亲自掌控的武力不够强。追风派是武阳府第一大派,选徒标准严苛,派中高手不少,胡员外便一直试图染指追风派。

“前年得知追风派掌门大弟子申武下山游历,打探出其行踪后,胡员外刻意安排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想把女儿嫁给申武,通过女儿控制申武,继而慢慢渗透、掌控追风派,可惜申武是个木头人……”

沈浪一怔,奇道:

“申武前年从采花贼手里,救下胡员外女儿之事,竟是胡员外一手安排的?”

段洪喃喃道:

“胡员外连矿山都有这么多高手守卫,女儿出行,身边怎可能没有高手?区区一个被申武三招两式就打倒的采花贼,又哪来本事染指胡员外女儿?”

沈浪摇摇头,感慨:

“胡员外野心不小,居然还想放长线,通过申武控制追风派……幸亏申武是个木头人,不然岂不是要被他得逞了?”

顿了顿,终于问出了核心问题:

“你那位主上,究竟是谁?”

审讯到这里,线索已经全部对上了。

段洪的主上,正是那以人饲魔的真凶。而胡员外虽然不是那人的直系手下,却也是受其庇护,为其上供的帮凶。

现在段洪虽仍在习惯性地称呼“主上”,可语气里面,已经没有了敬畏,听起来反有些切齿痛恨的感觉,沈浪觉着时机已到,可以开口询问了。

另外,沈浪也真没有想到,程新、官玥居然还真的与他推理的一样,乃是亲眼见到了超出他们底线的事情之后,良心发现,结果招致噩运。

这让沈浪心里既有些欣慰,又有些遗憾。欣慰的,当然不是自己推理神准,而是程新、官玥良心未泯,终究未曾一错到底。遗憾的,自是二人的遇害了。

只能说,程新、官玥到底是出师未久,阅历太浅了。对自己的武功也太自信了些。

换作是沈浪,发现天坑之后,也只会当作没有看到,绝不会声张,只会悄悄搜集证据,再伺机溜走,之后也不会去铜山县报官——铜山县官府已经不值得信任了。

再谨慎点的话,连介绍他来矿上工作的大师兄申武都不能信任,因此也不能回山门找周掌门汇报,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潜行前往京师,直接找神捕堂报案。

可惜,程新、官玥却没沈浪这份谨慎,无辜葬送了自己性命。

沈浪暗自感慨时,就听那段洪说道:

“我家主上……便是‘玉京观’观主,郭开郭真人。”

郭开?

郭真人?

沈浪诧异地看了慕清雪一眼,传音:

“天下还有一个郭真人?”

慕清雪传音道:

“很多道观观主,乃至不会道法的老道士,都被称做‘真人’,但这只是一个称呼,跟道法一品的‘大真人’不是一回事。”

顿了顿,她神情凝重地传音道:

“不过玉京观的郭开我知道,乃是颇是皇帝宠信的术士,那玉京观也是皇帝赐给他的,还给他钦封了一个‘玉京普法真人’的封号,享受三品待遇。其修为,据说也有道法三品。

“不过郭开地位虽高,修为虽强,行事却非常低调,从不掺合政事,也没有什么仗势欺人之举,只一心一意讨好皇帝。却没有想到,他暗地里又是另一副面孔!”

沈浪眉头一皱:“居然又是皇帝的人!郭开所为,也是皇帝授意?”

慕清雪抿了抿唇,淡淡道:

“当今皇帝,确实……”

她本想说“不是个东西”,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只淡淡道:

“郭开以人饲蛊,乃于以人饲魔,此举无论是否皇帝授意,都是丧尽天良、遇赦不赦的死罪。既已查出幕后真凶,便可直接抓捕郭开了。”

沈浪道:“那胡员外何时抓捕?”

慕清雪道:“你以为呢?”

沈浪知道慕清雪在考校他,手指抵着下巴,沉吟一阵,缓缓说道:

“暂时不能动胡家。胡家在县城,人多眼杂。且其私开金矿,役使矿奴,还每月至少给郭开贡上十人……

“做下如此恶行,居然一直未曾暴露,除了有郭开庇护,还必定与铜山县衙有染。

“若我们在铜山县抓捕胡家,耽搁功夫,郭开说不定会提前得知消息,及时毁灭证据,甚至逃进皇宫寻求皇帝庇护,所以……”

他忽然一指点出,一道“慑魂咒”点晕段洪,这才继续说道:

“我们必须在消息走漏之前赶回京城,通报燕大人,在皇帝介入之前抓捕郭开!”

慕清雪微微一笑:

“不错,正该如此。”

顿了顿,又问他:

“那矿山这里,你以为又该如何处置?”

沈浪断然说道:

“先抓捕所有的守卫、监工,把矿奴都解救出来。我留下来,与申武一起组织矿奴看管监工、守卫,且暂时不允许任何矿奴离开,以免走漏消息。”

慕清雪笑问:

“这案子是你发现,也是你全程追查,为此你可是连等我出关都顾不上,先往琉璃禅院,又来武阳府,去晓月山、坪坡乡,之后又马不停蹄赶来铜山县,又连夜深入这深山老林……如此辛苦奔波一场,好不容易破了案,找出了真凶,抓捕真凶的功劳你却不要么?”

沈浪摇摇头:

“我追查此案,又不是为了功劳。只是想给那些惨遭魔枭吞食的受害者讨一个公道,想将那饲魔食人的妖人绳之以法而已。

“若是没有你,没有燕大人,我当然要自己去抓真凶。郭开再强,我也要一试。但是既然有你在,有燕大人在,我又何必逞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就好。”

慕清雪嫣然一笑:

“其实以你天赋,若投效皇帝,将来世系公侯不在话下。进了神捕堂,不要说升官发财了,还时不时就得罪皇帝一把,招来皇帝仇视。你可曾后悔?”

沈浪呵呵一笑,感慨:

“我觉着神捕堂门口,少了一副对联。”

慕清雪微微一怔,不知他为何回避了她的问题,但还是问着:

“少了什么对联?”

沈浪凝视慕清雪,一字字说道:

“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

慕清雪这才明白,沈浪不是在回避她的问题,而是完美地给出了回答。

她默念着沈浪说出的对联,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想加入神捕堂,需得有可靠的资深捕头举荐。

但要离开神捕堂,转投他人门下,却是想走就走,绝不会受到任何留难。

曾经的大楚,也有过皇帝英明、吏治清廉、众正盈朝的局面。

那时的燕天鹰还没有主持神捕堂,那时的捕头们,还能得到朝廷的大力支持,资金充足,资源丰厚,人手也不缺,甚至每一个府城当中,都有神捕堂的下属机构。

但是时代终究变了。

世道越来越繁华,物质越来越丰富,人心却并未因仓禀丰实而变得高尚,反而在浮华奢靡当中,渐渐迷失沉沦。

当今大楚,皇帝昏庸、勋贵贪暴、文官腐朽、武将骄横、士族奢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