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祉走过来开门,道:“这等子大晚上,八爷来寻我,可有甚么要紧事儿?”

侍从有些为难得道:“这……八爷并非是来寻爷的。”

“并非是来寻我的?”胤祉愣是给他说懵了,道:“并非是来寻我的,却上了我三爷的府邸?”

侍从道:“奴才方才问过了,八爷是来找……找陈先生的。”

三爷胤祉更是奇怪,道:“你可知道是甚么事情?”

侍从道:“八爷没说,奴才也没敢问,但是奴才见到八爷手里拎着一个食合。”

“食合?”

“对,正是食合。”侍从道:“特别的香,八爷这大晚上的上门,总不能是给陈先生送夜宵来的罢?”

云禩和陈梦雷又不熟悉,怎么可能专程给陈梦雷送夜宵?

除非……

侍从小心翼翼的道:“爷,奴才听说……这八爷有意招揽陈先生入幕,也不知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儿,所以叫人去通报陈先生,便来爷这里,也禀报一声。”

胤祉皱了皱眉,是了,这大晚上的提拎着吃食来,绝对没安好心。

正说话间,又有侍从跑了过来,道:“爷,陈先生没见八爷,回话说自己歇息了,推脱不见八爷。”

三爷一听,心情舒畅了不少,是了,陈梦雷可是自己个儿的人,哪里是老八说挖走便能挖走的?

想当年,陈梦雷被判了一个从贼罪入狱,整个朝廷都和他划清界限,谁也不愿意趟这趟浑水,毕竟李光地当时已经被康熙引为“知己”,飞黄腾达,青云直上,谁愿意和李光地为难呢?

当年的陈梦雷可谓是陷入泥沼的烂泥,唯独三爷胤祉伸出手来,抓住了陈梦雷,并且动用自己的干系,联名上书为陈梦雷求情,还找到李光地,说服李光地为陈梦雷求情。

这对于陈梦雷来说,恩同再造。

三爷知道,陈梦雷不只是个有才华之人,还是个最重感情之人。

三爷一笑,淡淡的道:“陈先生果然从来都不让我失望。”

陈梦雷拒接了会面,侍从来到府门口通报,道:“八爷,真真儿对不住,陈先生今儿个累了,已然歇息下来了,这……”

云禩一听,了然,甚么歇息了?虽然现在已然天黑,但是时辰还不算晚,陈梦雷必然没有歇息,这都是搪塞的话儿。

云禩也没强求,道:“即是如此,那也不便叨扰了,这样罢,这吃食我带都带来了,也没有拿回去的道理,你帮我递给陈先生罢。”

侍从心想着,吃食而已,而且这吃食如此的喷香,若是这么浪费了,也是可惜,便接过来,道:“是了,奴才这就给八爷递过去,请八爷放心。”

侍从没当回事儿,把食合接过来,便关上大门,入了府内。

云禩笑眯眯地看着侍从拿走了食合,他被拒之门外,一点子也不着急,在门外等了一小会子,没有立刻离开,一会子之后,自言自语的道:“嗯……时间也差不多了。”

说罢,便转身离开三贝勒府,慢悠悠的步行向回。

侍从打发走了云禩,便向三爷回话,三爷负手而立在窗前,北京城的秋天总是那么短,树上的叶子零零星星,被冷风一吹,几乎摇摇欲坠。

胤祉听到脚步声,都没回头,道:“人,打发了?”

“打发了。”侍从道:“爷您放心,陈先生没见八爷,奴才已然将人打发走了。”

胤祉点点头,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道:“下去罢,这会子你机灵,若是下次八爷再来找陈先生,你也要如同今日一般,前来通传,可知晓了?”

“知晓了!”侍从笑道:“爷,您放心!”

胤祉给侍从了一些赏赐,便叫他离开了。

只是那侍从还没离开一会子,突然风风火火的跑过来,道:“爷!不好了!”

三爷微微蹙眉,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难不成八爷又回来了?”

“不、不是!”那侍从道:“不是八爷回来了,是、是陈先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说要见八爷,这会子竟然亲自追出去了!”

“甚么!?”三爷胤祉霍然站起身来,已经不见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道:“为何如此?方才不是不见么?”

“奴才也不知道啊!”侍从道:“是了,八爷走之前,把夜宵留下来了,让奴才送过去。奴才心想着,一碟子夜宵而已,叫人检验了,也没甚么新鲜的,就给陈先生送了去。”

“甚么夜宵?”三爷追问。

侍从道:“就、就是普通的饼子,是了,这饼子里还夹着许多不入流的水产,都是穷苦人食的。”

“坏了。”三爷脑海中一闪,瞬间明白了云禩的用意。

陈梦雷打发了云禩,他是一点子也不想见八爷的,完全没有任何迟疑,也不怕得罪了八爷,毕竟他这辈子吃得苦够多了,也不在乎得罪身甚么人。

八爷很快就离开了,不过让侍从带了一份吃食过来,侍从给陈梦雷放在案桌上,便退了出去。

陈梦雷起初并不在意,只是隐约的闻到一股股香味儿,从食合中泄露出来。

隐隐的水产味道。

陈梦雷蹙了蹙眉,道:“这个味道……”

说不出来的熟悉。

今日是陈梦雷发妻的忌日,本就是容易伤感的日子,加之这熟悉的味道,陈梦雷皱了皱眉,终于掀开了食合的盖子。

一股子香味儿腾空而起,没有了食合的阻碍,蚵仔煎的香味可谓“爆裂”开来,瞬间充斥在整个屋舍里,一点子也不会腥气,反而鲜香的很,令人垂涎欲滴。

蚵仔煎。

今儿个陈梦雷自己也亲手做了一道蚵仔煎,这是他在老家,妻子常做的菜色,不为别的,正因着家中太穷了,吃不起甚么旁的,面糊糊裹着旁人不要的蚵仔,妻子理膳的手艺好,如此下九流的吃食,也能美美的吃一顿。

后来陈梦雷遭遇变故,身边的人走的走,散的散,背叛的背叛,去世的去世,父母和妻子相继全都过世,陈梦雷几乎一蹶不振,从那日开始,他再也吃不到家人为他做的蚵仔煎了。

陈梦雷这个人没有理膳的才能,但每当妻子的忌日,总是会自己亲手做一道蚵仔煎,带到妻子的墓碑前,祭奠一番。

云禩所做的蚵仔煎,是改良过的,加入了鸡蛋,因此蚵仔煎外焦里嫩,摊的薄而脆,一个个滑嫩的蚵仔,被面糊糊和鸡蛋半包裹着,呼之欲出,若隐若现,只是看一眼,便不难猜测有多美味。

这蚵仔煎虽然是改良过的,但是巧得很,陈梦雷也食过改良版的蚵仔煎。他家里虽然穷哭,但是陈梦雷很有才华,他高中之后,仕途渐渐发达起来,在还未遭遇变故之前,家里有了些小钱,那时候妻子就把蚵仔煎改良了一些,加入了鸡子。

加入了鸡子的蚵仔煎,外皮酥香,入口酥脆,内里的牡蛎却滑嫩而“娇羞”,鸡蛋的香与牡蛎的鲜交融在一起,简直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陈梦雷看着这道蚵仔煎,脑海中瞬间轰鸣一声,想到了很多很多的往事,他再也坐不住,立刻站起身来,亲自追出大门,向着云禩离开的方向追去。

云禩似乎早有预料,毕竟今日是天时地利的集成体,恰逢陈梦雷妻子的忌日,像这样的日子如何能不是天时地利?

如何能不勾引追思?

云禩特意等了一会子,这才慢慢往回走,步履也不快,平平稳稳,安步当车。

“八爷!”

“八爷留步!”

果不其然,身后响起了呼唤之声。

云禩站定下来,故意很是惊讶的转过头来,明知故问的道:“陈先生?陈先生不是歇息了么?怎么又起身了?”

陈梦雷不好回答这个问题,他是个聪明的人,又经过世故的洗礼,自然知道云禩并没有想要自己给他一个回答,而是道:“八爷特意送来吃食,不如进内坐坐?”

云禩道:“这样方便么?”

陈梦雷道:“没什么不方便的。”

云禩点点头,道:“那如此便叨扰了。”

陈梦雷引着云禩入内,进了他的屋舍,两个人坐下来,陈梦雷给云禩倒了一杯茶。

云禩故作惊讶的道:“陈先生,这蚵仔煎若是不趁热食,冷了可就要腥气了。”

陈梦雷把茶杯递给云禩,道:“八爷,下官斗胆问一句,八爷如何会做这吃食?”

云禩一笑,道:“偶然机会习得,是了,陈先生是福建人罢?你快尝尝,我听说这福建沿海,许多人都会做这煎食,陈先生试试我做的这个,地道不地道。”

陈梦雷还是没有立刻食蚵仔煎,而是道:“不知八爷为何会突然送上这份煎食,难不成,八爷是一时兴起?”

云禩很平静,竟然没有任何遮遮掩掩,道:“实不相瞒,今儿个我与诸位兄弟、好友前去香山赏红叶,意外看到了陈先生。”

陈梦雷了然,其实他早就猜到如此,不然八爷怎么会如此巧,在陈梦雷亡妻忌日这天,正好儿做了这么一道蚵仔煎,还正好送过来呢?

陈梦雷有些惊讶云禩的“供认不讳”,云禩笑道:“陈先生不必惊讶,虽我的确有意拉拢陈先生,但是……强扭的瓜不甜,陈先生愿意做谁的门客,这还是陈先生说了算的。”

云禩说的“冠冕堂皇”,那叫一个正人君子,若是单看云禩那温柔的面容,不熟悉云禩的人,都要信了他的鬼话!

云禩又道:“我除了是一个惜才之人,更是一个喜爱口舌之欲的俗人,正巧陈先生是正经地道的福建人,我便想着做一道这蚵仔煎,使得先生指正指正,看看哪里不地道。”

陈梦雷对他的话是半信半疑,但仍然无法拒绝这道壳蚵仔煎,终于提起筷箸来,夹起蚵仔煎的薄饼,虽然凉了一些,但是饼子酥脆,一碰几乎掉渣。

陈梦雷夹断一些,送入口中,鸡蛋酥香,内里的牡蛎滑嫩,入口嫩的仿佛要爆汁,一点子腥气也没有,也不会牙碜,处理的竟然如此干净。

陈梦雷有些惊讶,道:“这个味道,妙,太像了。”

云禩一看他的表情,便知道自己今儿个做的不是无用功,陈梦雷被自己的美食“感动”到了,牵扯到了心底里更多的哀思。

陈梦雷说了一句之后,缄口不言,眉头紧锁,又默默无声的食了一口,一边食,一边叹了口气出来。

正在他们说话的当口,便听到踏踏踏的脚步声,是三爷胤祉来“抓奸”了。

果不其然,就见三爷胤祉急匆匆而来,想必是听说了陈梦雷亲自去追云禩的事情,恐怕云禩把陈梦雷给拐走,所以才急忙而来。

三爷胤祉分明匆忙走进来,却装作很稳当的模样,笑道:“八弟怎么来了?”

云禩站起身来,笑道:“三哥来的不巧,我正要离开了,时辰也晚了,陈先生,那我便先告辞了。”

陈梦雷也站起来作礼。

云禩一笑,临走的时候还道:“是了,陈先生,这蚵仔煎终究比不得福建当地的新鲜,所以还是要赶紧食用,冷了可就不好了。”

陈梦雷拱手道:“谢八爷提醒。”

蚵仔煎?

三爷胤祉瞥了一眼云禩带来的美食,竟然是陈梦雷亡妻经常做的美味儿,每年陈梦雷祭奠亡妻,都会亲自做一份这样的吃食。

三爷胤祉很不喜欢腥气的味道,蚵仔煎又是不入流下九流才食的,且陈梦雷的理膳手艺当真说不过去,所以三爷胤祉从来都没想过尝一尝这蚵仔煎。

他看到蚵仔煎,心里咯噔少一声,老八这个时候带这种菜色来,用意不可谓不深。

而且云禩临走之时,还说些有的没的,甚么凉了就不好吃了,这岂不是废话?难道……

胤祉眯着眼目想,难道是老八和陈梦雷的暗语?因此自己听不懂。

三爷心思本就深沉细腻,这一思量起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可是三爷又觉得陈梦雷不可能背叛自己,毕竟陈梦雷遭遇过友人的背叛,他知道这股滋味儿,绝不可能做出这等子事情。

三爷心中天人交战,来来回回的琢磨着。

云禩要的就是个效果,看到三爷那复杂,却故作平静的面容,便知道自己的离间之计初步奏效。

当然了,这离间的法子,是急不得的,左右任务时间还早着,也不必着急。

云禩悠闲的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说罢,毫无留恋,施施然离开了三贝勒府。

三爷胤祉等云禩走了,想要问一问陈梦雷,但是也不知道这几句话从何说起,若是自己开口问了,岂不是对于陈先生不信任,他会不会多想甚么?

三爷又想,没准陈先生会主动解释一番,也可解开误会,大可不必自己开口。

而陈梦雷此时,却陷入自己的追思之中,他平日里心思深沉,今日却难得没注意三爷胤祉的“纠结”,只是盯着承槃中的蚵仔煎,目光深沉而悠远。

三爷胤祉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陈梦雷的主动解释,只好旁敲侧击的开口道:“师傅,这八爷也是清闲,大晚上送来一份吃食,怕是……别有用心啊。”

陈梦雷兀自沉浸在追思之中,竟然没听到胤祉的话,半响才道:“嗯?实在对不住,三爷方才说甚么?”

三爷胤祉心里已经不痛快很久了,眼看着陈梦雷走神儿,心情更是不好,当即沉下脸来,淡淡的道:“没甚么,看来是我打扰师傅用夜宵了,那我便回去了,不再叨扰。”

说罢,直接一甩袖袍,转身走人。

云禩回到了府邸里,一身轻松,偶尔做一些坏事儿,还是挺有趣儿的,也能打发打发时间。

云禩本想直接睡去的,不过突然又来了灵感,从榻上翻身而去,来到桌边,铺上宣纸,拿起毛笔来,沾了一些墨迹。

云禩来到这里有一段时日了,自然需要练字,这毛笔字还算是拿得出手,加之八爷原本也并非甚么书法大家,他的字是兄弟们之中最平平无奇的,所以云禩这手笔迹并没有落马的破绽。

云禩面上噙着微笑,提笔在宣纸上写了一排字——蚵仔煎食谱。

是了,云禩将蚵仔煎的做法,一一详述下来,全都写在纸上,等着明日叫人给陈梦雷送过去,如此一来,又是一波新的离间之计。

三爷心思那么深,就该想了,一个下九流的吃食,竟然还送食谱来?送来的必然不是食谱,食谱只不过幌子罢了,肯定还有其他深意。

云禩这么一想,笑容扩大了一些,当下笔尖儿一顿,宣纸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大黑嘎达。

云禩手腕一转,把大黑嘎达涂涂抹抹,涂得更加浓郁,好像在涂改甚么。留下一个黑嘎达之后,继续往下写,写几句,又涂了一个大黑嘎达,如此反反复复,等一篇食谱写下来,纸上隔三差五的,都是黑嘎达。

云禩欣赏着自己涂涂改改的蚵仔煎食谱,十足的满意。

他并非是无意涂抹,而是故意涂抹。三国演义中便有抹书一记,云禩如今如法炮制,这平平无奇的食谱,上面涂涂抹抹,若是被三爷胤祉看到了,必然不会觉得这是云禩写错了,而是觉得这是遮遮掩掩,说不定是写了甚么暗语,或者故意涂掉,不想让旁人看到。

再者,这就是八爷与陈梦雷“暗通款曲”的证据!

云禩一想到这里,不由笑起来,道:“三哥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云禩第二日特意起了一个大早,天色蒙蒙发亮,便从榻上爬起来,顶着困意,叫来了侍从。

侍从都知道,八爷素来喜欢懒睡,尤其是休沐的日子,不到日上三竿,绝对是不会起身的,哪知道今儿个不知道中了甚么邪,竟然一大早便醒了,甚至比仆役们起得还早。

“八爷?”随侍道:“您可是生病了?奴才这就去叫太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