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嘉年华 Ashitaka 3520 字 2022-08-25

“最毒妇人心。岑遥,我觉得老古人话没有错的。”

岑遥擦擦嘴,“你帮我看一会,我出去趟。”

“干嘛呀?成天心思就不在店里,明年你铁倒闭!店盘我。”

“你管我。”

岑遥去人寿办颜家宝的婚嫁险。这鬼险种名字有歧义,叫人以为是嫁不出去就赔钱,不然,这险是挂噱头,定期缴纳保费受保人年满二十二拿钱。拿钱不比去送钱,前台制服周正,拉长一张青春面容,逐张递单子,敲击键盘说,签字。写第四张时听头顶爆开声变调的“傻/逼你去死啦”,以为被骂,岑遥抬头,隔壁柜员低头窃笑。“我说我男朋友在。”姑娘咧下嘴,不耐之外终于有一丝不具威胁的生机。她指左耳,戴了蓝牙。岑遥突然觉得这些女孩终究还是可爱的。流程搞定,“好的可以了”,”谢谢你”。

人寿楼下有便利店,一排濒窗朝阳的长桌高脚椅,卖热饮关东煮,岑遥要了杯五谷豆浆。“偷得浮生半日闲”烂大街,“平常”都成了“偷”。平常小憩、消费、喝一点,凡人过了二十五,大多的理应轻易被划进“奢侈”的范畴,背后不倦不息追咬的黑狗连半夜也哧哧流涎虎视眈眈盯你入梦。岑遥头侧贴臂窝,视界颠倒九十度。

保额且增且抹拢共一万不到。一万如今哪还算钱?——那是傻/逼的说法,凭什么不算?保额转入账户,岑遥填了陆娇娇的建行号,不为别的,为颜家宝姓颜。

觉得倒霉的日子里也会有片刻极静的时间。灰尘簌簌下落,与此同时,你听见地球内部的微响。岑遥觉得那声音尾部拖曳像童年老家的羊叫。日光很好,他犯困,打算趴着眯一会儿。他才听出便利店广播是变奏的生日歌。

不管何时何地,睡前脑际要播个小剧场,倒带、停格:湛超高中有次问他,我过生日你会送我什么。他想了想,说,如果我以后很有钱,就送你一台施坦威。这种事情如果不是突然闪念,它弹珠大小,一旦探底,此生都很难再想起来。

睡到落日,打了个冷颤转醒。

收银已换班,问豆浆要不要再热,岑遥摇头眼花花,捂住脸侧睡痕。手机按亮满屏是湛超的消息,一个烧烤店地址,跟大串“快来快来不来回家咬你”之类的的狗屁话。

徐静承以函数带入,计划而立之前生命动线应准确笔直,愈后愈可肆意画弧。一直这么做的,可人生终归不可控制变量,诸如“两性”不可捉摸,接近宿命,所得非蜜糖即大概率是戕伤。徐静承也没逃掉,直线毕竟最难画,尿意闪过都会致笔迹歪斜。

他与妻子幸运在本科能因爱而自由结合,未做丝毫不雅的反抗与妥协。说出去也很体面,是杏林之家。之后立业、存款、置车、购房,后代诞世,依然是直线,妻中途创业他升医师。但之间的异梦与隐忍徘徊,并不出格,却全然是自我化的“不可言说”。

难道要坦诚说:我因妻以外的一名异性有过强烈性冲动;妻睡觉偶有微微鼾声,一度觉得非常可爱,但最近的夜里我突然觉得吵闹;宝宝从妻坟起的肚囊里挣扎爬出,周围笑语欢声,我恍恍惚惚浑浑噩噩,却觉得很可怕;我有意报复就会冷战;我时常悲观认为最好的时代已过去,现在是残局里果腹,坏人贱人臭傻/逼举目皆是,每天都在打仗,连每天吃什么都跟着失控,随时老之将至。气定神闲不愠不火,才真有病。

徐静承才想起他第一次计划之外的轻微偏斜,亦即对于情爱的初印象,是呕意,事关自诩挚友的高中同桌。

岑遥被指引导进靠窗卡座。徐静承越过烤盘正和湛超碰了啤酒杯。

岑遥把手里的打车票揉成团砸向湛超,“你耍我!”

“哎家遥!坐,坐。”徐静承招手笑。他眼镜、机械表,衣领没褶纹,他浸在吃喝的烟火里,有上有下的阶级感相比那次看起来不那么突出。岑遥目光迎向湛超,才切实觉得安全。徐静承说:“你上次还骗我,湛超说你现在姓岑,坐。”

烤盘上滋啦啦摆着鲜肉时蔬,油烟被顶罩抽走,四周聚起薄水汽。成年人喝啤酒不约而同这个意思:我既要醉一点,也不想很孟浪,明天都得上班,当然不开车是铁律。“你上次也没问。”岑遥坐下脱外套,添一扎啤酒,“谁开车?”

湛超搛香菇,挨个儿翻面,“代驾算了。呛吗?你坐烟口在。”

岑遥跟他换座,又揪他衣服看了几秒,“你早上是这件外套吗?”自己并非不察觉这话背后的那层意涵,但觉得没所谓。

“我的。”徐静承笑,在他俩之间来回看。

“啊?”

湛超下午出车到白水坝,在路口等红灯,突然被梆梆凿击车窗。摇开是张青紫斑驳的脸,连声喊“救命救命我要死了”,打算拒载时这人已呲溜钻进了后座,湛超瞥后视镜看到一双满是没有针对性仇恨的眼,心莫名攫紧。问怎么回事、去哪儿,那人才开始短促快喘,仰倒说自己挨了一刀,被抢了,去医院,求求你。湛超连闯红灯疾驰去二院,到时人已轻度休克,他打横夹他进急诊大厅,湿红一身滑了一跤。后来就像播电视剧,拉去二楼办住院,别人看了啧啧躲着走,却碰上值班的徐静承。

铁盘换了两次。于是发现,什么杯子碰在一起全是梦碎的声音太酸太超过,但的确,朋友啊,我们这个年纪再见面,不聊阶级、消费、危机、挣扎,真的只能不尴尬也不自然地无话了,难道猜他安倍能不能连任首相啊?且无论曾经我们共同鉴证怎样的离谱与曲折,都不值得再提起了。

徐静承弱鸡,不久眼底都带上了醺醺的红。他折起袖口以防熏黄,龟毛到吐烟必偏头,搞得他多文明多绅士。他说:“我也不是不想要,我就是——”

岑遥手背擦嘴角的沫,铁口直断:“少来,你就是不想要。不是吗?”

徐静承突然笑了,“行吧。”

”虽然我能理解的感受。”湛超停顿,跟他碰杯,“但还是觉得你这种人虚伪。”

“哈哈我承认,我一样觉得你是莽夫哈哈哈。”

“你可以和你老婆商量啊,直说呗,说,没必要一个就够。”岑遥说,“孩子本来......就不是说想要就买不要就丢的,那么复杂。”

“我说。”徐静承良久说:“那不就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