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天堂鸟(十八)

祝槐闭了闭眼,念诵完毕的咒语直接施加在了它制造出的水罩上。

血肉防护术。

凭空凝造的护甲在划出水罩表面划出一道弧光,而在下一秒,鱼贯而入的面具人见状就要向他们扑来。哈维一个回身,用力地将手中的东西扔了出去。

他引燃的是藏在怀里的铁盒。

那盒装炸弹被装在这层的各处,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藏起了一个。混在里面的细碎铁片飞射而出,有的在那些面具人的四肢上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有的干脆钻进他们的眼洞里,换来倒下时喷涌的血柱。

波及他们的则叮叮当当地打在护罩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凹痕。

紧接着——

世界无声。

漫天火光笼罩了一切,视野早被不断波动的水层罩住,连哈维最后的一个举动也映成有些摇晃和扭曲的残影。

他两指并在眉梢,轻快地向外一扬作了告别。

墙壁轰然坍塌,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径直将站在边缘的众人向外推到了楼外的半空。

失足落空带来头晕目眩的失重感,烈火与浓烟都随着惊天动地的炸雷声直窜天际。最外层的水迅速随着高温蒸发,在不断流动的水流的保护下,足以震破耳膜的巨响也被隔断,徒留那爆炸的景象在视网膜上被拉扯得久一些、更久一些。

彼时他们已经能看到酒店上方张开的空洞,似乎有什么凝聚了所有非人恐惧的存在要从那里滑翔而下。

那是来自远方的欢宴者。

但它又很快就被焦黑的气浪盖过,中途打断的仪式如那垮塌的酒店一般大厦将倾,空中滞留的数秒漫长得像是几个世纪,直到他们迎来背后的冲击。

祝槐多在外面加的那层防护罩终于在撞上粗壮树枝的那一刻碎裂了,鱼鱼操控的水团成了最后的护盾。他们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树叶,落地时那水罩也应声而碎,消耗无几的池水兜头浇下来,让所有人衣服上都湿了一小片。

一行人横七竖八地摔在一起,第一反应都是站起身去看远处的景象。黑烟还在向上升腾,透过树冠和树干能看到的只有炸得半毁的断壁残垣和熊熊燃烧的大火。

桑德拉也顾不及身上的疼痛和泥土,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他……”

谁都知道他存活的可能性。

——他自己就在爆炸的中心。

不会有谁比哈维自己更清楚他身体的状况,也许正如他后来表现出的越发迅捷,他也感觉得到意识正在进一步地被面具所侵蚀。

既然不可能撑得到援助到来和回到组织,在失去控制地袭击同伴之前,他选择了断。

写在手心里的那个“不”,如果探究那时已经无法说出任何话语的哈维的真正含义,应该是:

不要记住我。

桑德拉攥紧了拳头,她不能说自己是否真的了解其意,但她知道如果有朝一日还能见到对方,她一定会狠狠揍在面具后的那张脸上。

“……往这个方向走。”

塞缪尔说,他的声音已经听不出什么异样,“那里有个停车场,按原计划自己开车来的应该都停在那里。”

其实在那之前还面临了一个问题,伊莱在脱离酒店后就变回了本体的模样,那幅画落在树根间的草丛里,靠着画框避免了泥土的侵染。

不等他们考虑谁在连番疲乏下承担这十来斤的重量,鱼鱼先当仁不让地扛在了背上,一溜小跑地跟在人群后头。

他们徒步来到停车场,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雨,这里停得还不到半满,但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都是豪车。先要考虑的是一一看过去,要是有忘记拔了钥匙的就是最方便的。

[斯卡蒂(祝槐)]进行幸运检定,26/80,困难成功。

“这个。”她敲敲车窗,“有位粗心大意的好心人。”

车主自然还留在那座酒店里,愿上帝保佑他能上天堂。

“那——”

薇拉犹豫了下,“我先去旁边看看,应该会有急救药品。”

酒店里的那些都破坏得不成样子,干净能用的少之又少,现在终于能好好处理一下了。

停车场旁就有一家自助超市,经营它的主人本应也是莫顿,但在这种情况下连需不需要和愿不愿意付钱都是两说了。

“……我也去吧,”桑德拉说,“搭把手。”

白鹄对上祝槐的眼神,耸了耸肩,也拉住本尼的衣领从后头拽着他往超市走去——后者一脸懵地被他拉去帮忙搬运用来补充体力的食物和水。

鱼鱼背着画框不好到处地晃来晃去,干脆就在原地蹲下了,也不管这克苏鲁眷族和哈斯塔眷族和睦相处的一幕有多诡异。

走过来接棒的是塞缪尔,祝槐见他过来就让开了身。捣鼓一会儿驾驶座的门锁未果后,他只好强行打破了车窗,探身拔下车钥匙后才重新开锁去清理那些碎玻璃。

“两个选项,”祝槐靠在后车门上问,“联系世界树,让桑德拉他们家的人来接——哪个?”

“……都可以,”塞缪尔一怔,随即道,“或者两个一起。”

“我还以为你会选后面的。”她说。

“最后肯定都得知道。”塞缪尔说,“瞒不下去的还不如一开始就坦白,反而会少点麻烦。”

“所以这就是你当时想阻止的原因。”祝槐抱着胳膊,“问题出在哪里?”

塞缪尔沉默了片刻。

“说不定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感觉。”他低声道。

“维尔莱特、哈维……”说到后面那个名字时,他本就皱着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包括我认识的绝大部分人也是一样,我相信他们都是真心想做点什么才会参与这些。”

“但偶尔会有一点莫名其妙的违和感。”塞缪尔说,“——大概,是从玛格丽特号开始的。”

“我听你提到以后就查过了。”祝槐回忆道,“遍布藤蔓的沉船、靠近船长室的新鲜尸体,离奇到上了当地的报纸。”

她当时也看出是玩家干涉的结果——以撕卡为代价。

“所以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塞缪尔问。

这问的不仅仅是那些人,还有她,还有他们。

祝槐侧耳听了一下。

kp正在战术性沉默。

“一些制造出来的巧合,一些突如其来的邂逅,为了把同一群人重新聚在一起。”她说,“我猜这是不是也解释了你其他的疑惑?”

比如明明是偶然在路边拦车的医生和记者,为什么会到最后一刻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真正临阵脱逃。

塞缪尔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我在那之后看过一些可以浏览的卷宗,事件不再单纯由‘树’介入而得以解决。”他说,“不过真的只有我注意到这一点吗?”

祝槐会意,“你怀疑那些注意到却毫不声张的。”

“也许有不能说的理由,也许有别的原因。”塞缪尔说,“事实上在我自己发现以后也会难以置信……但我还是很在意为什么要隐瞒这些。”

玻璃碎片尽数扫了出去,在话题开始深入时,他也不知不觉地停了手里的动作。两人站在车旁,天已经蒙蒙亮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夜带来身心上的疲乏,也同样去除了一些并不必要的伪装。

“这可是个大工程。”

祝槐的视线飘向远处,见超市玻璃后的几人仍在忙碌,“在你们组织的救援到达之前,可以先换个别的话题——你梦到了什么?”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这个。”塞缪尔微妙道。

毕竟他们对此都心知肚明。

“按理说是不会,”祝槐说,“但听起来似乎更复杂点。”

塞缪尔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他的视线投得很远,远到仿佛在望着天边的另一侧。

“……十一岁从学校回家的那天,”他道,“我没有听到门里传来任何声音。”

当着她的面,他极为罕见地揭开了那道陈年的伤疤。

“我不记得之后到底看到了什么,再醒过来是在医院,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接触肉类。警察说凶手在一个小时前离开了,这不是普通的灭门案,所以也无所谓是不是必须要杀死全家人。”

“尼约格达?”祝槐问。

他“嗯”了声。

“凶手是一对夫妇,也是我家远方亲戚,搬来时我父母还接待过他们,那时候不知道他们其实已经信仰了邪|教。”

“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一路其实一直都在失去,”塞缪尔平静地说,“家人、朋友、同伴……我以为我习惯了,可是——”

“可是你没有。”祝槐打断了他,“也不可能有谁真正习惯这种事。”

“我知道你想听什么。”她说,“不过我不会为自己都无法确信的事做出任何保证。”

塞缪尔:“……”

“我真的很讨厌你的——”

他看上去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无论是“理智”还是“冷漠”都难以说它们适合现在的状况,但也无所谓,反正彼此都明白这个意思。

“至少你现在会这么说出来了。”祝槐道,“如果我答应了,一旦它破灭了呢?”

那会是加倍的痛苦。

连她的灵魂都尚且在天平的一端,又谈何死亡与否?

“你可以向其他任何一个人寻求承诺,但唯独不应该是我。”她说,“我会利用别人,也会利用我自己,大家不过都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假如有必要,我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性命押进赌注。”

塞缪尔深吸一口气。

他说:

“那就让我成为你最好用的那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