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影修持佛法极为刻苦,无论是净琉璃菩萨还是圣尊者、即导师,都鼓励他自行参悟自己的法门,是以他鲜少听万圣岩的高僧讲法,多数时间不是在藏经阁研读经书,就是坐在蒲团上苦思冥想。不过三载之间,一头青丝便涣然成雪。许是天生异状,自过而立之年,如月影的相貌便再未变化,他自幼修佛,清心寡欲,相貌生得本就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上十来岁,如此一来看去竟如弱冠少年一般。

只是再异于常人,也不能掩盖他并无半点武学在身的事实。在万圣岩之外的地方久住,没有人在旁护持,总让人放心不下。

一步莲华望着远处横笛轻吹的如月影,目光有些恍惚。这样的神情在他的脸上是不多见的,落在他人眼里固然仍是圣洁万方,在苍看来分明是走神了。

好友、好友?苍见一步莲华面上微带苍白之色,连唤了两声,关切道,好友身体似有不适?修行到了他们这等境界,早已水火不侵、百病不生,然而这不代表他们便真的可以百无禁忌。似这般神思迟钝气色欠佳到肉眼可以看出的程度,往往是已生了大的症候,问题不是在功体,便是出自心境。

一步莲华回神,和缓一笑:无妨,只是前日偶遇一故人,令吾心生疑惑。

什么样的故人?

昔日云游时结识的一位老友。一步莲华只简单的一提便再不说下去了,只是轻轻的瞥了眼自己的左肩,似有无尽怅惘不解之意。不知是否是错觉,苍只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身影似乎重叠着莫名的黑影,隐晦压抑得令人不安。他有心细问,但知道一步莲华貌似温和慈悲,实则内秉金刚之性,并非心无成算之人,既然无意向他细说,想必内心自有打算,便不再追问下去。

此时练无瑕正在练习的曲子叫《折杨柳》,她资质好,学琴进境颇快,但毕竟年纪尚幼四肢短小,怒沧琴那般形制的琴是弹不了的,苍叫翠山行另寻了面尺寸较小的琴给她。基本的指法教完后,便择了支简单的琴曲让她练习,正是《折杨柳》。如月影初次听到这支曲子便十分喜爱,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笛子,临摹着节拍吹了起来。说来奇怪,《折杨柳》曲调平缓,练无瑕怎么练都显得温吞无味,就像画画,徒具形似,内中味道却差了十万八千里,而如月影只听过一遍,却生生得奏出了那折柳玉关的寥寥长风。

月座的笛声甚美,虽然技法未达纯属之境,但意境之幽淡玄远,举世罕有。苍听在耳里,赞道。

万圣岩上下诸僧皆持离歌舞戒,定禅天的净琉璃佛友亦然,月座抛家时年纪尚幼,细细想来,他所遇到的人中没有一人会教他学习乐器,吾竟想不通他这一手是从何处学来,真是费解。一步莲华有些费解的道。

天命所钟的圣者,纵有异于常人之处也是常事。苍道。

《云笈七签》云,无师说法,无资受传,无终无始,无义无言。元气得之而变化,神明得之而造作,天地得之而覆载,日月得之而照临。此等天命觉通的圣者,注定是有大神通、大造化的。

正说间,琴声忽然停了,笛声吹出一个悠长的尾音后也默契的温然而止。如月影收起笛子:怎么了?练无瑕竖起食指向他比出噤声的手势,向一个方向轻轻一瞥,晶亮的眼瞳似乎升起两轮娇柔的月光。如月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琴弦上落着一只蝴蝶,灿金色的双翼,斑斓着大大小小的湛蓝圆点,像一双双秋水脉脉的眼眸。它静静的停在琴弦上,纤细的触角在风中晃动着,轻而柔软。

练无瑕看着蝴蝶,大气也不敢出,唯恐一个不小心,惊扰了眼前玲珑美丽的生命的梦境。她看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没有吵到蝴蝶,才向如月影眨了眨眼,惯是不苟言笑的小女孩,此刻却少见的露出了点涟漪般的童趣,眉眼含笑的写道:刚落下在琴弦上的,睡着了。

如月影却皱了眉,看着小女孩异样柔和纯真的表情,踌躇再三,还是说了实话:它不是睡着了,它是死了。

话音未落,他看见练无瑕维持着眉眼弯弯的表情,只是眼底晶亮的光倏然熄灭。她有些艰难的消化着他的话,似乎终于懂了,忽然打冷战似的抖了一下。小女孩原本润白的脸失去了所有的血色,莹褐的眼瞳轻轻颤抖,那样的神情,除了一少部分的伤心落寞之外,更多的分明是害怕,像是望见了什么她至为恐惧的事。

死了?

死了。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