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他摸了摸鼻子,尴尬啃了口糕点。</p>

张闻六能给惊蛰当老师,再加上之前也见过好几次景元帝,对他们两人是什么关系,倒是清楚得很。</p>

他这话,总归带着点调侃。</p>

惊蛰“陛下想做什么,要是能轻易拦下,那才是稀罕。”</p>

张闻六跟着点头,从惊蛰手边偷走一块糕点,叹息着说道“所以你可知道,在他手底下做事,当真是个煎熬。”那声音听起来可真是感慨。</p>

惊蛰“先生为官多少年”</p>

惊蛰只知道他的名字,并没有过问他的年纪官职,今日也是头一回提起。</p>

“二十来年,我应当是二十三岁时,中的探花。”</p>

这样年轻的岁数就能中了进士,说明他当年的才学不错。</p>

“为官二十载,那先生也曾在先帝朝中做事。”</p>

张闻六朗声笑道“先帝还在时,我不过是个小官,也只得见过他数年。”他的声音淡了些,“不过,相比较先帝,我还是更中意陛下。”</p>

惊蛰挑眉,这话竟能听出几分真心实意。</p>

须知道,张闻六可是个熬夜干活,第二日会在惊蛰面前辱骂上官也就是景元帝的人,这人有时堪称绝妙。不过这等指控,张闻六也只敢在皇帝背后骂骂,当面那还是不敢的。</p>

“先帝忒是多情,皇子太多,麻烦也太多。”张闻六摇头,显然是想起那几个藩王,“边关当初在先帝手中,几乎是个烂摊子。如果不是石虎起来,撑多了数年,现如今到底是什么模样,那可说不清。”</p>

惊蛰“石虎大将,今年好似很年轻”</p>

张闻六“才三十来岁,当初玉石关一战,要不是他率兵杀出血路,早就破了,哪来现在的防线”</p>

说到玉石关一战,那就要追溯到先帝在位时。</p>

有一年的冬日非常严寒,不论是中原还是边塞之外,都冷得非凡。在酷寒之中,和阴为了掠夺过冬的粮草,数次袭击边境。</p>

当时玉石关内有人密谋打开了城门,险些让骑兵冲进来。镇守玉石关的两名将军,一名战死,另一名浴血奋战,堪堪将人拦在城门外。</p>

数次急发军报回朝,就是为了支援。</p>

奈何当时朝廷一直压着不肯给粮草与兵马援助,先帝听了朝中劝说,认为此刻发派粮草,只会让和阴人以为要开战,故而一直压着不动,以至于玉石关一战,死伤数千人。</p>

张闻六一想起此事,脸色就阴沉得可怕。</p>

当时已经是危难关头,要是玉石关被破,那骑兵</p>

就能长驱直入下一处要塞。石虎不过白丁,在乱战中,竟是取了敌军将领首级,致使敌军大乱,这才将和阴人拦在外。</p>

而这样的军功,都险些被扣下来,若非当时乔阁老</p>

据理力争,朝廷竟还有人试图问责。</p>

而后数年,石虎虽在战事上展露天赋,却一直被打压,直到景元帝登基后,才被迅速提拔成大将军,加之各种军备补齐,才得以维持住边境平稳。</p>

镇守边境数道关卡的大将里,唯独石虎是绝不可能背弃景元帝。</p>

惊蛰很少听到关于外头的事,竟是有些入神,过了好一会,才低声说道“正因为如此,去岁陛下,才会选了石虎来挑了和阴。”</p>

石虎本与和阴有仇,再加之和阴使臣“刺杀”景元帝之事,合二为一,石虎是最好的人选。更何况这名大将对皇帝忠心耿耿,事前绝然不会走漏了消息,而景元帝要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p>

惊蛰“那先生与我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p>

张闻六“你可知道,袭击和阴,石虎付出了多少代价”</p>

惊蛰抿唇,战事并非沙盘,一旦开战,就必定会有伤亡。</p>

不管是胜者,还是败者。</p>

“袭击和阴,杀了呼迎胡打,又掠夺牛羊数千头,这无疑是大胜。”张闻六道,“然而这一战,我军中死伤,也有数百人。”</p>

对比起胜果,这样的死伤并不惨烈。</p>

不过,再是简单的数字,代表的也是一条条性命。</p>

而一场战事,轻易就能吞噬无数生命。</p>

景元帝无疑是好战的。</p>

他嗜杀的苗头,并非一日一时,早已清楚分明。从前不过是景元帝难提兴趣,对诸多事宜都不甚在意,这才免去穷兵黩武的危机。</p>

从前,张闻六隐隐有种感觉,那位陛下枯坐在皇位上,总有一日会被那冰凉的皇座感染,变作毫无生机的石头。</p>

正因为他对大多数事情都没什么情绪,哪怕偶尔兴起逗弄一二,弄得人自相残杀,那也顶多是一家一户的事。</p>

虽有些血腥,却也并非大事。</p>

但和阴这件事,给张闻六敲响了警钟,景元帝似乎与从前有些不同。要是在从前,他是不会这么做的。</p>

景元帝会为石虎支持,对外的态度也甚是强硬,但与此同时,在过去登基这数年以来,有过一二个机会能够反击</p>

他却从没这么做。</p>

并非不能,仅仅只是,不做。</p>

这种虽有作为,却又漠视的做法,也时常让人心惊。</p>

只是对比起从前的冷漠,如今的迎头而上,却又是另外一种局面了。</p>

“先生,您不觉得,依着您的想法,也未免太过贪求。”惊蛰平静地说道,“若是不做不为,又觉得他冷漠。倘若他做了,您又觉得奇怪,这到底该是怎么做,才能叫人满意呢”</p>

张闻六叹息“并非是不满,而是担忧。”</p>

他吃了口茶,想起那日景元帝的威胁,不由得又吃了</p>

口。</p>

“惊蛰,陛下有所改变,并非坏事。正可以说,有了这般变化,陛下才日渐在乎起一些事情来。然而,就像是春日复苏,蚊虫渐多这到底是一把双刃剑。”</p>

景元帝从前不为,只是他不在乎,只是默然观察着一切。许多事情他分明知道,却也从来不管,任由着事态发生。</p>

直到危及性命,那时,景元帝方才有一丝兴趣。这种极端疯狂的行事,总归是危险的。而今陛下有所改,也重视起自己的命,这何尝不是好事</p>

不过,与之而来的,就也必须承受景元帝好战的本性。</p>

那就像是一头逐渐苏醒的恶兽。</p>

战事并非简单词句所能覆盖,但凡两军交战,就得死伤无数人。</p>

张闻六不过是希望景元帝在这件事上,能够慎之,再慎之。</p>

惊蛰蹙眉,“先生,何出此言”</p>

张闻六沉声说道“惊蛰,你又何必问我”</p>

两人对视,惊蛰沉默。</p>

他的确不能反驳。</p>

赫连容在许多事上,总是如此。</p>

乾明宫偶尔会有人消失,虽然次数不多,也并不频繁,可是那些空缺再填补上来的位置,惊蛰又怎可能没发现或许这些人是有事被外派,也或许他们真的是死了。</p>

那几个藩王所作所为,他更清楚得很</p>

赫连容的确好战。</p>

惊蛰倦怠叹息一声“先生,我什么保证都给不了。”</p>

张闻六笑吟吟地说道“今日,我不过是给你讲了个故事而已。”</p>

惊蛰幽幽说道“只是一个故事而已倒是未必,说不定先生明日还会再讲讲那穷兵黩武的后果,好叫我也增长见识呢。”</p>

张闻六厚着脸皮说道“要是你想知道,那我明日自然可以给你讲解。”</p>

惊蛰收下那张题目的纸张,朝着张闻六摇头,看着外头的天色说道“先生要是再不回去,想必陛下就要来探望你。”</p>

张闻六猛地站起身,大步朝外走。</p>

“我先告辞,还望陛下安康。”</p>

丢下这句话,张闻六跑得比谁都快。惊蛰看着先生消失的背影有些纳闷,难道景元帝身边这些人都特地练过</p>

这一个个,那腿跑得可飞快。</p>

他收拾了学习的用具,一路回到寝宫时,暮色已经渐深,整个乾明宫都已经点燃灯火,明亮如昼。</p>

赫连容正靠坐在床榻上,低头看奏章。</p>

男人平静肃穆的脸庞被那烛光晃动着,那些锋芒毕露仿佛也被柔和了几分,仿佛一卷柔美的画卷。惊蛰站在门边上欣赏了好一会,这才迈步往里面走。</p>

这些交给赫连容的奏章,明面上都是往京外送,路上兜了一圈,又回到了京城被送进皇宫。</p>

大部分都是无聊的请安,那些奏章被随意丢开,地上已经乱七八糟。</p>

惊蛰一边走一边捡,有些无奈地说道“难道就这么不堪入目,怎随意乱丢”</p>

赫连容“一通废话。”</p>

纵然敲打了数次,但这底下的官员还是放弃不了这些无谓的做派。若是大家都做了,唯独自己不做,反倒成了典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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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容再怎么喜怒无常,也不可能为这点小事就把人拿出来杀了。</p>

惊蛰看着赫连容脸上难得的暴躁,没忍住笑了起来“这花团锦簇的文章,全用在恭维你身上去了。”</p>

他随意翻开看了几眼,无奈摇头。</p>

见惊蛰坐在床边,赫连容随手把一份奏章递给他。他微讶,抬手点了点自己,直到赫连容颔首,这才打开看了几眼。</p>

片刻后,惊蛰脸色有点奇怪。</p>

“这是茅子世的奏章”</p>

惊蛰也没看过多少奏章,不过刚刚捡的时候,倒是看了几眼。大多数的奏章都辞藻华丽,文笔优美,不过说来都是废话。</p>

不过既然是要递到圣上跟前的奏章,肯定是有些制式规范。现在摊在惊蛰手中的这个,倒是简单利索,干净的笔锋三两下就提完一件事,不仅干脆还很清晰。</p>

要不是看到落款,惊蛰还从没想到,这会是茅子世的字。</p>

茅子世那性格看起来,应当比现在的感觉更加圆滑才是。怎么字迹给人,却是这种干脆利落之感。</p>

赫连容淡淡说道“茅子世这手字,是跟着外祖父练出来的。”</p>

一想到赫连容的外祖父是谁,惊蛰又莫名觉得理所应当。</p>

只不过,这奏章里的内容,倒是很奇特。除开第一件事,是在追查一名叫刘浩明的男子的关系网外,后面就是陆陆续续写了十来个时间地点。</p>

惊蛰出宫的次数虽然不多,不过在素和的解释下,倒是知道了不少京城的好去处。这罗列出来的时间地点,不都是那些附庸风雅的地方吗</p>

用素和的话来说,这种地方就是专门去烧钱的,一晚上可以烧掉几千上万白银,就只是为了一顿宴。</p>

“这个刘浩明,很重要”</p>

“不算重要,与茅子世是私仇。”赫连容淡淡说道,“茅子世看着吊儿郎当,倒也重情义。刘浩明是沉子坤朋友之子,却杀了父母妻子,沉子坤为此沉痛不已。依着茅子世的性格,掘地三尺,也不可能放过。”</p>

惊蛰听着,似是有点耳熟。</p>

“我记得这个人,已经下狱被判,为何还要掘地三尺”他有些疑惑,“是人被放出来了还是他的身上,另外有疑点”</p>

“是前者,也是后者。”</p>

惊蛰“人跑了”</p>

赫连容摇头,淡声说道“是我放到太后身边去,为了看她的反应。”结果太后的反应,倒是有些稀松平静。</p>

刘浩明应当和太后没有关系。</p>

只不过暴露出来的事迹太过恶劣,又有些相仿,这才引起了太后的关注。</p>

“是因为,刘浩明弑父杀母的行为,有疑点”惊蛰蹙眉,“如果不是太后,那会是谁”</p>

瑞王还是其他藩王</p>

赫连容淡淡说道“既不是她,我便知道是谁。”</p>

惊蛰“赫连容,你莫要再卖关子。”</p>

“寿王。”</p>

惊蛰猛地将奏章按下,“刘浩明弑父杀母,若是与寿王有关,那目的在你”</p>

赫连容挑眉“何以见得”</p>

“若非冲着你来,何必弄出这样违背伦常的祸事”惊蛰皱眉,“这是在暗喻你可刘浩明应当会被判刑死刑他打算在法场上做什么”</p>

他甚是敏锐,一下子就抓住了首尾。</p>

有时候,赫连容觉得惊蛰这样的性格,怕是适合去断案,轻易一点线索,就总会叫他联想到许多。</p>

而往往,那都是正确的。</p>

“他的确试图这么做,那日我杀钱永清时,茅子世刚端了他一个多年据点。”赫连容淡淡说道,“倒是暴露出来不少事情。”</p>

惊蛰“你全然不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