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陛下是慈圣太后所生,慈圣太后如何,你也知道。”宁宏儒迎上石丽君骤然阴冷下来的眼神,“焉能知道,惊蛰,不会让陛下,变成第二个……”

景元帝疯起来,只会引来无数血海滔天,届时遭难的,可不仅仅只是一个惊蛰。

那是令宁宏儒稍稍一想,都胆颤心惊的未来。

他是没有什么善心,可也不愿见这般炼狱。

“哈——”

惊蛰喘息着坐了起来,捂着刺痛的额头,浑身冒着虚汗。

就在刚才,他无端端做了个噩梦。

惊蛰梦到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接着死去,可他却无能为力,根本无法阻止这种可怕的事发生。

那种怨恨,无力,绝望的感觉,仿佛真实存在,让惊蛰在惊醒后,心跳仍是狂乱。

他的手指哆嗦着,用力抓过自己的头发。而后,他在床下放着的箱子里胡乱摸索着,翻出了一个小瓶子。

两根手指拔出了塞子,甜腻的味道散发出来,是云奎送来的野蜂蜜。

他仰头喝下一大口。

甜蜜微涩的味道,一口从舌间滑落到喉咙,黏糊到几乎要粘住整个嘴巴。

惊蛰拼命往下吞咽,这过量的甜腻,让他稍稍冷静下来。

他重重吐息了几次,将怪异的惊慌压了下来,这才将小瓶子塞回去。下了床,他悄无声息地翻出了新里衣,趁着暗色,轻手轻脚给换了。

刚才的衣物,已经被虚汗打湿,根本再穿不得。

已经快到冬日,这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惊蛰赤脚走在地上,寒意慢慢地从脚趾爬上来,钻入他的骨髓,与刚才莫名的惊恐一起,变作沉甸甸的压力坠在惊蛰的肚子里。

惊蛰披了衣裳,偷偷溜了出去。

他摸黑到了外头的浴室,残留下来的水早就冷冰冰,惊蛰拎着木桶,又轻车熟路

地拐去烧火的地方。

直殿监内,就这么一个烧水的地方。

每个司内,都有定额的柴火,不过,分拨给直殿司的总是最多。

一来是姜金明有手腕,二来是直殿司,的确比其他地方更为需要。

守着烧水房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内侍。

他靠在门口睡了过去,听到细微的脚步声,揉着眼睛来看,轻轻啊了声。

“惊蛰,你想要水?()”

惊蛰很少做这种逾距的事,大半夜爬起来,本也是不该。不过,那小内侍却是偷偷看了眼外头,将提着半桶水的惊蛰拉了进来。

江掌司睡前要了水,灶上还留着些,你要是想用,我给你匀一点。?[”

守夜的小内侍没怎么和惊蛰说过话,可显然很认得他,给他忙进忙出,让惊蛰有些惊讶。

“你,从前认得我吗?”

那小内侍顿了顿,抬头看了眼惊蛰,又飞快地看向手里的水瓢。

“我之前,是杂务司的人。”他轻声说道,“那个人渣死了后,我也解脱了。”

杂务司从前的掌司,就是伍福。

他这么一说,惊蛰就想起来何事,不由得沉默了会。

小内侍也不说话,给惊蛰舀了满满一桶热水,又给他拖了条凳子过来。

“你就在这泡吧,这个角落,外头也看不到,能洗完脚,那水也方便倒了。”

小内侍朝着惊蛰笑了笑,转身又出去守着。

惊蛰呆呆地站在屋内,半晌,才在凳子坐下,缓缓脱去了鞋。

他先前觉得冷,现在,又出奇觉得暖。

将冰凉的脚泡进水桶里,惊蛰趴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喟叹了声。

这可真是舒服。

刚才出来时,惊蛰也是被心里的郁郁驱动,直到寒意逐渐被热水驱散,人也随之从低落的情绪里走出来。

惊蛰想,这大概是因着,今日知道了郑洪受伤的缘故。

昨天,郑洪不过是照例外出采买,可回来的时候,他那队人,却被打得十分严重。

惊蛰是今天清晨才知道这事,赶去杂买务的时候,却得知郑洪发了高烧。

他的伤势太重,骨头虽是没断,可人却是吐了两次血,将他同屋的人吓了一跳。

惊蛰知道这事后,回来取了钱,就直奔着御药房去,好不容易买来了药,又请人帮忙煎熬,直到晚上,这发热才稍稍按了下去。

郑洪是二等太监,住的也是二人间,却是比寻常小内侍的住处大多了,得亏这样,才有地方腾挪。

郑洪一行人出去,唯独他伤得最重。

可问起到底何时,那些个清醒的人,却只说是误会,该是被哪家纨绔子弟的侍从打了。

一提起这个,纵然郑洪是二等太监,这也是很难讨回公道。

好在惊蛰花的钱,倒是没浪费。

郑洪在惊蛰离开前,将将清醒了一会,说不了几句话,可人

()能醒,到底安心。

惊蛰揉了把脸,趴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他赶去杂务司时,郑洪屋内,还有着淡淡的血气,嘴边的血丝,让他的心都提了起来。

郑洪是个死财迷。

他平生最喜欢的事,就是攒钱,却不爱花钱。

惊蛰也不知道,他攒起来的钱,到底是用在哪里,反正最里面那件衣服,补丁是打了又打,就没怎么见换掉过。

惊蛰去了北房后,和郑洪的往来不多。

可到底还是有交情的。

因为最初,他和惊蛰,还有其他几个小内侍,就是住在一个大通铺。

惊蛰知道,郑洪只认钱,某种程度上,又很讲道义。只要是收了钱的事,就一定会办得妥妥。

偶尔有几次,需要花钱办事,惊蛰想起来的第一个人,就是郑洪。

一来二去,也不知怎的,就从普通的金钱关系,成为了朋友。

惊蛰无意识搓了搓自己的脑袋,将自己抱得更紧,似乎这样,就能驱散莫名的寒意。

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降临在任何人的身上。

惊蛰深知这道理,却仍是希望,他所在意的人,能是那个例外。

鸿胪寺内,几处院落,还燃着灯。只是屋内毫无动静,好似根本没有人。

阿耶三坐在屋里,身边另有几个侍从,他们并不说话,也叫这气氛显得尤为怪异。

和阴被袭,超乎了他们的预料。

赫连王朝在过去几十年,一直在走下波路。从前,它或许是一个极其强盛的国度,可是再庞大的怪物,也总有走向末路的时候。

他们生活在中原之外,虽是游牧民族,却并非没有记录过往。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定律,在这中原大陆上,总是一个轮回,也是必将发生的事。

每逢这个时候,就是他们汲取中原血液强盛起来的最好时机。

他们并不觉得羞耻。

劫掠外族,总比每年都要饥饿为好。

他们的弯刀摩得尖锐,早已经做足了准备,时时刻刻都能捅穿敌人的胸腹,用他们的热血作为胜利的号角。

食物,女人,财富,这里有他们想要的一切。

他们怎可能甘愿舍弃这块肥肉?

直到先帝登基,开始削弱军需,又提拔文官,打压武官后,他们就意识到,这苦等许久的机会,怕是要来了。

一年年的,边关开始熟悉外族的劫掠。

每年的春冬,是最可能出事的时候,越是冷得发狂,越是可能会遇到袭击。你来我往十数年,正是疲倦又拉扯的时期。

外族的力量逐渐强大起来,却又不足够强大,无法将中原吞噬;赫连王朝已经是垂垂老矣的老人,尽管还能再挣扎,却是无力回天,既无法驱逐外族,又勉力支撑着不被打垮。

于是,高南,越聿,和阴等几个,才会蠢蠢欲动着,达成了协议。

这看似是和阴一手主导的,可也正是一心所愿。

只是万万没想到的是,呼迎胡打,竟会被杀了。

此人阴险狡诈,从来谨慎,也不知道玉石关那石虎到底用了什么计谋,才能将他引诱出阵。

这消息,让京城的百姓热闹了三天三夜,却也让鸿胪寺这些外族使臣惴惴不安。

如山佑这等,原本来朝只是为了告状的使臣来说,这无疑是个大好的消息。可在惊喜之余,却也有害怕。

赫连皇帝这一出,将他们给打蒙了。

自然,和阴不是只有呼迎胡打这么个出众的将才,也不可能只在这么一战里,就被打垮。

可失去了呼迎胡打,和阴往后,再不可能如今日之辉煌。

赫连皇帝能打和阴,自然也能打其他人。

这么多年,山佑这些小国,可也许久不曾来朝。

倘若赫连皇帝计较起来,他们岂不也要遭殃?

这些小国都是这般想,那高南,越聿这等,就更是沉寂。先前嚣张的气焰,都被这雷霆行动打压了下来。

京城是近来才收到的消息,可远在塞外的游牧民族,肯定只会比现在更快知道。

这些使臣,迫不及待想要离开。

“使臣大人,你之前不是说,十月前,我们一定要离开京城吗?可现在都这个时节,为何还不动身?”

在这无名的寂静里,终于有人没忍住,打破了这奇怪的氛围。

呼迎胡打的头颅挂上城墙的那一日,景元帝就允许其他外朝使臣离开。

有些人立刻动了身,如山佑与越聿,有些,却是迟迟没有动作,正如高南。

阿耶三不说话,他们根本走不了。

“今日下午,我收到一个消息。”阿耶三用高南语低声说道,“山佑使臣团在路上遭遇了山贼,几乎全部覆没。”

几乎全部的意思,就是只活下来一个。

唯独山佑使臣活了下来。

其余人等吓了一跳,有人立刻追问:“山贼?赫连境内,有这么凶狠的山贼?”

他们来朝,身边带着的护卫不少,其中不乏身手高强的。

山佑就算只是个容易被欺负的小国,肯定还是带了不少人,又怎么会死剩下一个?

“大概,是山贼太过凶狠。”阿耶三淡淡说道:“使臣团里,还有山佑使臣的兄弟,不过全部都死绝了。听说,山佑使臣差点就疯了。”

阿耶三这话说出来,就带着一股莫名的压抑。

“越聿人,出事了吗?”

“没听说。”

连之前气势嚣张的越聿人都没有出事,那为何会是山佑?

阿耶三的副手低声说道:“难道……您的意思是,这是……赫连皇帝动的手?”

阿耶三叹了口气:“谁知道呢。”

这真是不妙。

当初和阴出事,他不是没有过猜想,和阴使臣多少是被算计。可如今,山佑使

团出事(),无疑让这事有了个近乎明确的定论。

或许?,山佑人,利用和阴使臣去“刺杀”景元帝,此举不意在刺杀,而是为了让赫连皇帝发怒,进而对和阴降罪。

这个人,如果不是和阴使臣,是高南使臣,或者越聿使臣也行。

毕竟,山佑这个小国,夹击在这几个彪悍的外族里,着实太过倒霉。

赫连皇帝将所有的外族使臣扣在京城,不叫他们离开,倒也不限制他们外出,只做出一副暧|昧的姿态,迟迟没有下定判决。

赫连皇帝看起来,并不怎么在乎所谓的真相。

他用着山佑人递上来的借口,袭击了和阴人,杀了呼迎胡打,沉重打击了他们的气焰,而后,在消息传回京城的那一日,将剩下的和阴使臣团的人,都推出去斩首。

红血与战果,彻底点燃了百姓心里的热火。

这近乎是民意的幼苗。

倘若赫连要战,这是最根本的基础。

而后,在让众多外族使臣离开后,又极其顺手的,将山佑使臣团的人,杀得只剩下一人。

呵,山贼?

寻常普通的山贼,要如何灭得了使臣团的护卫?

赫连皇帝笑纳了山佑人献上来的借口,所以留下了使臣一命;可刺杀之真,算计也是真,自然也得有人为此偿命。

看起来,真的,很公平。

阿耶三闭了闭眼,这或许只是他的猜测,可这猜测未必是假。

“我等没有刺杀赫连皇帝的意图,塞外也未有动静。如果越聿人都没事,那我等也可平安离开。”副手低声说道,“可是您一直让我等逗留在这,可是有别的缘由?”

阿耶三捏着眉心,过了一会,才长长出了口气。

他哑着声音说道:“在过去几年间,我们在京城,一直都有暗探。”

阿耶三伸出手,手心是一颗近乎糖丸的小东西。

捏碎糖丸,藏在里面的,是一张小小的纸条。

“我们离开,也未必能活。”

“咳咳,咳咳咳——”

杂买务里,郑洪的屋内,时不时传来咳嗽声。

他病得有些重。

不过,比起前头几日高热不退,已经好上太多。

惊蛰买来的药,派上了用场。

最起码,郑洪不再吐血,连着几日吃药,也能勉强压下高热。直到这两日,除了咳嗽,人倒是也能坐起来。

杂务司内,提起此事,也只说郑洪倒霉。

有其他几个二等太监蠢蠢欲动,想借着这个由头生事,可云奎和胡立接过了郑洪手里大部分的事,他们都知道云奎有些来头,到底是忍住了。

惊蛰每日都会来,最开始,除了送来了药,还送来五六个玉瓶,全都是能用得上的。

就这么吊着,郑洪也熬了过来。

“郑洪,你可真是好命。”和郑洪同屋的赖铁没忍住说道,“惊蛰送来的这些药

(),可都是好东西。”

那里面的药膏就不用说,郑洪那高肿的淤块,全靠这散去——光是那些玉瓶,就不是便宜货。

他们出入宫闱,见识过的好东西多了去了,这玉瓶,放在外头叫卖,少说百两。

结果,惊蛰就这么随随便便给了郑洪。